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起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也有可能有一天我会想忘掉。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叫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大饭店”,站在这里让那些雕像、草背椅和摇摇欲坠的木桌帮我回忆起曾有那么一个人名叫奥利弗。
不得不说,在我看完《Call Me By You Name》的电影之后,我感到一丝丝遗憾和失落。不仅仅因为 Elio 和 Oliver 间那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更因为影片无力于表达 Elio 丰富细腻的情感与心境。
我知道我知道,安德列 · 艾席蒙(即原著作者)作为编剧参与了电影的改编,但是电影镜头的表达依旧失去了 Elio 最令我着迷的内心戏。如果我没有看过原著,那么我对这部电影的评价一定是平庸而肤浅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 Elio 和 Oliver 的感情是如此波澜不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点一滴,不过是某人和某人的日常罢:
-大家都在这里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等夏天结束。
-那么,冬天做什么?
-先别告诉我:是等夏天来,对不对?
无论答案是什么,Oliver 其实都已看到 Elio 的内心,因为这之后的几个星期生发的情愫,会让 Elio 在这之后的多少个夏天想起这个夏天,想起曾属于自己并一直属于自己的卧室,想起被共享的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想起圣格来孟症候群,想起红色、黄色、蓝色和绿色,想起植物王国的桃子,想起那个以自己名字呼唤的人。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几星期前第一次听到的 Later——尖锐、直率,阴郁沉闷,语调平板,没有一点我们刚刚共享的喜悦或热情。
不可否认的是,害怕听到那句 Later 的不仅仅是观影者,更是 Elio 自己。因为这是来自 Oliver 的咒语和审判词——对二者间不可继续的对话不加注解地画上句点,对二者间不可继续的感情写下的休止符。无论 Elio 对李斯特的风格多么谙熟于心,无论 Elio 如何熟稔地用巴赫的风格去改写这首恋爱的变奏曲,最终获得的也仅是这满心期待的诗歌和乐章的未完成稿。
但,这已足够为内心的悸动做深刻的证明,足够为以名字呼唤的意乱情迷写下序章,足够向他展示自己的蛛丝马迹:
我完全没想到要带他到这儿来。不只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受他,让我这个夏日午后独处的小基地也能认识他,评断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接纳他,以便我能回到这里来缅怀。我到这儿来逃离已知的世界,寻找我自己虚构的另一个世界。我向他引介我的起点。只要列出我在这儿读过的作品,他就知道我游历的蛛丝马迹。
如果这都不算表白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看着他。机会来了。把握、或失去这个机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摆脱这种耻辱;或者洋洋得意接受他的恭维,却对其他一切感到后悔。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成年人说话。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佛。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话回应我近乎悲惨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眞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拔足涉水,想办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过,只是留在当场,因为这里就是眞相所在的位置——尽管我无法吐实,甚至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眞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搞丢的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给他每个机会,将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后得出比无限还大的数字。
如果他明了,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经处于相同的立场,从平行小路的另一头,以冰冷、带着敌意、玻璃眼般犀利且无所不知的眼光观察我。
他必定想到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不想露出太惊讶的神色。
「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老实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节骨眼,就属你最该知道。」
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慢慢复述我的话,试着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拖延时间。我知道,铁烧得正灼热。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希望你知道。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人可说。」
就这样,我说出来了。
我说的够清楚吗?
我正要岔开话题,讲点海或明天的天气,聊聊父亲每年此时总是承诺要驾船去 E 城,眞不知是否可行。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次我望着海,用含混疲倦的声调说。这是我最后的迂回、最后的掩蔽、最后的逃脱。 「知道,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不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态度,就像屈服于警方的重罪犯,向一个个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坦承自己如何抢劫店家。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用信任的微笑看着他「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再次表白,那什么才算?
我不羡慕痛苦本身,但我羡慕你会痛
令我遗憾的,还有那一幕 Elio 的 ASMR,电影的草草带过多半误导了太多的观众,让人以为这是因为 Elio 在一遍遍回想自己与 Oliver 释放荷尔蒙的欢愉。但恰恰相反,这正是现实上演的一出喜剧:
或许是我的脚迷了路碰到他的。它撤退,不是马上,却也够快了,仿佛刻意留一段恰切的等待空当,好避免留下惊慌退缩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几秒,从没细想,只是让自己的脚开始搜寻另一只脚。才开始找,脚趾就碰到了他的脚;他的脚几乎动也不动,像一艘海盗船,尽管制造各种假象表示自己已经逃到数里之外,实际上却隐藏在距离仅五十码的浓雾中,一等机会出现就要突袭。我的脚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毫无预警,没给我任何时间接近他的脚或再度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休息,他突然温柔轻缓地伸脚压在我的脚上,开始爱抚摩擦,没有停歇。光滑圆润的脚踵顶着我的脚背,偶尔重重压上来,旋即放轻,以脚趾一阵爱抚,从头到尾暗示这是抱着好玩和游戏的心情做的。他以这种方式来冷落坐在我们对面从事“正餐苦差”那些人,也告诉我这件事与其他人无关,彻底仅限于我们之间,这是我们的事。但我不该做多余的解读,他鬼祟、顽强的爱抚让我背脊发凉,令我头昏目眩。不,我不会哭,这不是恐慌发作,这不是“意乱情迷”,我也不打算穿着短裤达到高潮,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尤其他以足弓叠在我脚上的时刻。我盯着面前的沙拉盘,看见点缀着果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人了比平常多的番茄酱汁,而且愈来愈多,那酱汁似乎来自我头上的天花板,直到我醒悟那是从我的鼻子大量涌出的。我倒吸一口气,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尽可能把头往后仰。“冰块,玛法尔达,拜托,快!”我轻轻说,表现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去了山上。常有的事。”
我们和 Elio 一样,无法知道其父的生命经历,但我们也许可以获得启迪:
我们的心、灵和身体是绝无仅有的。许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两个人生可活,一个是模型,另一个是成品,甚至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各种版本。但我们的心和身体只被给予这一次,而在你终于领悟之前,你的心会疲惫,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有人要再看它,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的我觉得很遗憾。我不羡慕痛苦本身。但我羡慕你会痛。你可能感到难过,痛苦。别让它消失,更别说那些有过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