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由于人在定义中就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来选择善恶。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恶的人,就成了发条橙——也就是说,他的外表是有机物,似乎具有可爱的色彩和汁水,实际上仅仅是发条玩具,由着上帝、魔鬼或无所不能的国家(它日益取代了前两者)来摆弄。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恶必须与善共存,以便道德选择权的行使。人生是由道德实体的尖锐对立所维持的。电视新闻讲的全是这些。不幸的是,我们身上原罪深重,反而认为恶很诱人,破坏比创造更加容易,更加壮观。我们喜欢看宇宙分崩离析的幻象,哪怕吓得裤子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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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书啊?”我说道,“你正在写的是书啊?”我把嗓音弄得很沙哑,“我对会写书的人始终十二万分地钦佩。”我看了看顶上的一页,上面有书名《发条橙》,然后说:“这书名颇为傻冒。谁听说过上了发条的甜橙?”接着我以牧师布道式高亢的嗓音朗读了片断:“——硬是强迫生机勃勃、善于分泌甜味的人类,挤出最后一轮的橙汁,供给留着胡子的上帝的嘴唇,哎哟,生搬硬套只适于机械装置的定律和条件,对此我要口诛笔伐——”丁姆听着又发出了唇乐,我也忍不住笑了。于是我撕破纸头,把碎片播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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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听了美妙的莫扎特《朱庇特交响曲》,并出现不同面孔遭到踩踏和喷射的新图景,这时我想,越过梦境前只听最后一张唱片了,我想听古典,强烈而很坚定的东西,所以就选了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只配了中低音弦乐器。听着听着我产生了与以前不同的快感,并再次看到那晚撕破的纸上的这个书名,事情发生在一个名叫“家”的小屋,时间已经显得十分悠远。书名讲的是一只上了发条的甜橙。听着巴赫,我开始更深刻地理解个中意义;而心中则充盈着那位德国音乐大师带来的棕色的极致美感。我想到,我愿意更狠毒地推搡那夫妻俩就在他们家的地板上,把他们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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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德尔托得说,“我对你也说惯了,小同学,你要注意啊,你非常清楚,下次就不是教养学校的问题喽。下次就是送上审判台了,我嘛是前功尽弃。你若对自己可怕的一生毫不在乎的话呢,至少也该为我稍微想想吧;我为你出过力流过汗的。悄悄告诉你吧,我们每改造失败一个人,都会得到一颗大黑星;你们每有一个人进铁窗,我们都要做失败忏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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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以万分沉痛的口吻说,尽管仍然在摇动着旧摇椅:“你们这些人到底中什么邪啦?我们正在研究这个课题,已经搞了要命的近百年了,却毫无进展。你的家庭很不错,父母很慈爱,脑袋瓜也不赖。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在你的身上?”
“没有人向我灌输任何东西,先生,”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落入条子之手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德尔托得叹息道,“是太久了,还怎么保持健康。据我估算,你快到落网的时候了。所以要警告你,小同学,放规矩点,不要让漂亮年轻的长鼻子蒙尘,对吧。我的意思清楚吗?”
“就像清澈的湖水,先生,”我说,“就像盛夏的蔚蓝天空一样清楚。包在我身上吧。”我朝他露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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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挺公正,但很可惜,老爷们,因为牢笼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了啊。我的努力方向是,趁未来还向我伸出洁白的手臂的时候,好自为之,再也不要被警察捉了去;要提防别人手持刀子追上来刺一刀;不要在公路上飙车,以免金属件扭曲,碎玻璃飞溅,鲜血喷洒,凝成最终的合唱。”这话很公允,但是,弟兄们哪,他们不厌其烦咬着脚指甲去追究不良行为的“根源”,这实在令我捧腹大笑。他们不去探究“善行”的根源何在,那为什么要追究其对立的门户呢?如果人们善良,那是因为喜欢这样,我是绝不去干涉他们享受快乐的,而其对立面也该享受同等待遇才是。我是在光顾这个对立面。而且,不良行为是关乎自我的,涉及单独的一个,你或我,而那自我是上帝创造的,是上帝的大骄傲、大快乐。“非自我”是不能容忍不良行为的,也就是政府、法官、学校的人们不能允许不良行为,因为他们不能允许自我。弟兄们哪,我们的现代史,难道不是一个勇敢的小自我对抗这些大机器的故事吗?对于这一点,我跟你们是认真的。而我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喜欢做才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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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灯熄灭,你们的小说叙事者兼朋友——鄙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心中万分恐惧,身体动弹不得,眼睛闭不上,什么都不能动。此时,电影开始放映,喇叭里传出响亮的背景音乐,十分猛烈,充满了不和谐音。银幕上的画面出现了,没有片名和演职员名单。场景是大街,可以是任何城镇的任何街道是个黑夜,点着路灯。电影的质量是符合专业标准的,不像偏僻街道居民家中放映的那种肮脏电影,会出现闪亮和色斑。音乐不停地嘭嘭送出,令人毛骨悚然。画面上出现一个老头子,非常衰老,在街上踯躅,而两个穿着时髦的家伙扑上去,这时依然流行细腿裤,当然宽领带已经让位于真正的领带了。两个人开始戏弄老头,可以听见尖叫和呻吟,十分逼真,甚至能听清两个拳打脚踢者的喘气声。他们把老头揍成了肉饼,拳头啪啪啪打个不停,布拉提撕开后,赤膊的老头还领受了一顿靴子踢,直到血淋淋的躯体躺倒在明沟的污泥中才作罢,两个流氓迅速逃走了。下面是挨揍老头的头部特写,流淌的红血血真漂亮。真有趣,现实世界的色彩,只有在银幕上才能看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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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被迫观看的其他可怕镜头,弟兄们,我实在不想描述了。这挖空心思的布罗兹基大夫、布拉农大夫和其他白大褂哟,记得还有这转动旋钮、观察仪表的姑娘,肯定比国监内的任何囚犯更加肮脏不堪、臭不可闻。我万万没料到,有人甚至会想得出将强迫我看的东西拍成电影,而且把我绑在椅子上,眼睛绷得大大的。我别无他法,也就是大声呼叫,请他们关掉,关掉,这稍微掩盖了打斗和戏弄的声音,压低了背景渲染音乐。我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部电影,布罗兹基大夫打着哈欠,以厌烦的口吻说:“我看第一天就这样算了,你说呢,布拉农大夫?”此刻,你们可以想见我的解脱心情。电灯亮了,我坐在那儿,格利佛就像制造痛苦的庞大发动机在噗通噗通直跳,嘴巴干涩,唾沫不少,感到可以把断奶以来吃过的每一口食物呕出来,弟兄们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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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兹基大夫对观众说:“请看,我们的实验对象通过被迫趋向恶,反而被迫趋向善。暴力意图伴随着猛烈的切身痛感。为了消除痛感,不得不转向截然相反的态度。有问题吗?”
“选择权。”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我发现这是教诲师呀。他没有真正的选择权,对不对?他有利己之心,害怕痛感,所以被迫走向自我糟蹋的古怪行为。其虚假性显而易见。他不再胡作非为,同时也不再能够作道德选择。”
“这问题很微妙,”布罗兹基大夫微笑着,“我们所关心的不是动机,不是高尚的伦理规范,而仅仅是减少犯罪——”
“还有,”那衣冠楚楚的大部长插话道,“缓解监狱的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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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成为你的好基督徒的,”布罗兹基大夫大声说,“准备转过另外一边脸给你打,准备自己上十字架,而不是送人家上十字架;他即使想到捏死个把苍蝇,都会打心眼里感到恶心。”这话倒没错,弟兄们,他提起捏死苍蝇的时候,我感到一点点恶心,便尽力使自己想着用糖喂苍蝇,把它当做要命的宠物来照料,才消退了恶心和疼痛。“改邪归正了,”他喊道,“在上帝的天使面前真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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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动手的时候,驾驶员一直坐在方向盘前,边抽烟边看书。汽车里有灯光可供看书,他根本不看比利仔和丁姆对叙事者鄙人的行动。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想详述了,只听农机马达声、秃枝鸟鸣声衬托着喘气声、捶打声,只见汽车灯光中有烟雾热气,驾驶员平静地翻动书页,而在此期间,他们一直在“修理”我,弟兄们哪。然后,我也分不清是比利仔还是丁姆说:“我看差不多了,哥们儿,你说呢?”接着他们每人给我的面孔最后打一拳,我倒下,躺在草地上。天气寒冷,而我一点没有感到冷。他们掸掸袖口,穿戴好刚才脱掉的头盔和上衣,回到了车上。“后会有期,亚历克斯。”比利仔说,丁姆只是发出小丑式的大笑。驾驶员看完那页,把书放好,随之发动汽车,向城里开去,我的前哥们儿和前敌人在挥手。我直挺挺躺着,蓬头垢面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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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受害人,”他叹息着,“现代受害人。我去拿威士忌,然后必须将伤口稍加清洗。”他走开了。我扫视一眼这舒适的小房间,简直到处都是书,一个壁炉,几把椅子;不知怎么,看得出屋子里没有女主人。桌上有一架打字机,乱堆着大量的文稿,我记得这家伙是个作家。《发条橙》,就是它。它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真有趣。但我不能泄露出来,我正需要主人的帮助和善心呢。那些可怕的狗杂种在白大楼里就是那样整治我的,迫使我急切地依赖帮助和善心,同时渴望自己也能提供帮助和善心,如果有人愿意接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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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确是犯了罪,但刑罚实在不相称。他们已经把你变成了非人的东西,你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已经委身于社会所接受的行为,成了台行善的小机器。这一点我看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意识域边缘条件反射的营生罢了。音乐、性行为、文学艺术,全都必须成为痛苦的来源,而不是快乐的源泉。”
“对的,先生。”我说,一边吸着这位善人给的软木过滤嘴香烟。
“他们一贯贪多务得,”他说,心不在焉地擦干一只盘子,“但其基本意图是真正的犯罪。不会选择的人,就不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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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还有三两个书架,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一本《发条橙》,书的背面,书脊上,写着作者的名字——F.亚历山大,上帝呀,我想道,他也叫亚历克斯啊。我翻了翻,身穿他的睡衣,赤着脚,却一点不感到冷,整个屋子很暖和;不过,我看不出书是讲什么的。它的写作风格似乎非常疯狂,充斥着“哪”、“啊”之类的废话,但大概的意思是,如今的人们都变成了机器,他们、你们、我、他,还有拍我的马屁吧——外表却分明是自然生长的水果。F·亚历山大似乎认为,我们都生长在上帝种植的世界果园中他称之为世界之树之上,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上帝需要我们来解渴,爱的饥渴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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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可以听到墙上传出音乐声,非常响亮,是它把我拖出了那点点瞌睡。那是我十分熟悉的交响乐,已经好几年没有欣赏过了。它是丹麦人奥托·斯卡德里克的《第三交响曲》,是响亮狂热的作品,特别是第一乐章,正在放的就是这一章。我兴致勃勃、快乐地听了两秒钟,接着疼痛和恶心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我的肚子深处开始呻吟。就这样,当初这么热爱音乐的我爬下了床,一边哎哟哎哟地喊叫,接着嘭嘭嘭地敲墙,一边喊道:停下,停下,关掉!”但音乐照放不误,而且显得更响亮了。我向墙上击拳,直到骨节全都是红红血和撕脱的皮,喊叫喊叫啊,但音乐没有停止。然后我想,我得逃出去,于是踉踉跄跄地出了小卧室,冲向公寓的前门,但门反锁上了,根本出不去。与此同时,音乐越来越响亮,好像有意折磨我似的,弟兄们哪。于是,我把手指深深地插入耳朵,可长号和铜鼓声透过手指来还是很响。我再次喊叫,让他们停止,捶打着墙壁,但毫无作用。“哎哟,我怎么办呢?”我独自哭泣着,“上帝保佑我吧。”我疼痛而恶心地满公寓摸索,试图把音乐关掉,呻吟似乎是发自腹中深处。此刻,在起居室桌上那堆书本、纸头上面,我发现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即图书馆里的老头们、假扮成警察的丁姆和比利仔没让我做成的事情,也就是干掉自己,一死了之,永远离开这邪恶凶残的世界。我看到一份传单封面有“死”字,尽管是《政府去死吧》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另一份小传单的封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说:“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新鲜观念、新鲜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了,它告诉我,跳窗可以结束一切。也许会有一时的疼痛,然后是永远永远永远的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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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很黑,刀割般的寒风越刮越猛,四周行人很少很少。巡警车载着凶神恶煞般的条子开来开去游弋,不时可见三两个年轻的警察在街角处跺脚取暖,在寒风中喷着热气,弟兄们哪。我想,如今条子对抓获的人极尽折磨之能事,大概大部分的超级暴力和烧杀抢掠已经销声匿迹了吧,其实,现在的形势成了调皮捣蛋的纳查奇和不失时机舞刀弄棍,乃至拔枪相向的条子之间的械斗。而这些天困扰我的问题在于,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仿佛某种温柔之气侵入了体内,而我却不懂得为了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连喜欢躲进小室聆听的乐曲,也属于以前要耻笑的曲目,弟兄们。我现在更爱听小小的浪漫歌曲,即所谓的“德国抒情歌曲”,是钢琴伴唱的,很恬静,很有思慕情调,而不是从前那样全是大乐队,身体躺倒在床上,夹在小提琴、长号、铜鼓之间。我的体内正在发生蜕变,我不知道那是病变,还是他们那次在我身上注入的东西在捣鼓我的格利佛?说不定它在逼我走向真正的疯狂。
附录《那不是我的发条橙》
《时代》周刊说:“本书也许看似一本淫秽惊悚的小书,但伯吉斯用英语写了一部珍品——一部哲理小说。这一点也许会被忽视,因为小说主人公说的都是纳查奇语,以便给予他应有的特殊身份—半人半非人。这个‘垮掉的一代’的斯塔夫罗金的朝圣之路是一篇严肃而成功的道德随笔。伯吉斯直截了当地认为作为恶人的亚历克斯比作为一个善良的僵尸的亚历克斯更像是一个人。机械社会的发条决不能冒充道德选择的有机生命。如果恶不能被接受为一种可能性,那么善就是无意义的。”
以上摘自:
《发条橙(纪念版)》
作者: Anthony Burgess
译者: 王之光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64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