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读书笔记

昔鲁迅将“海派”与“京派”作了对比:精当处颇多阐发,然则这样的南北之分刚柔之别,未免小看小言了海派。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爽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上海所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故在诱胁之下,嗒然面颜尽失,再回头,历史契机寢寢而过。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面子”,因此服装的含义或可三而述之:一、虚荣;二、爱好;三、自尊——凡虚荣每含欺骗性,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属权术的范畴。凡爱好,虽说发乎天性,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自恋自宠,乐此不疲。凡自尊,为了确保身份,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细节累计为大节——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而爱好的心态呢,或先认衣衫后认人,或既认衣衫又认人,近乎中庸,其实模棱两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个“可人”。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是精于“衣道”者,细认衣衫细认人。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人”,必要时,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关系的推论上,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继之不爱好了,终于不自尊了,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所以,从前的上海人在“衣”与“人”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总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吧。


从前的上海人中做吃食生意者,利用顾客心理,各有拿手好戏。每年鸡蛋旺季,冷藏设备有限,急需把鸡蛋推销掉,你去喝豆浆吧,刚刚坐下,伙计过来问: “甜格咸格?” 你说了,他说: “好,咸浆,鸡蛋一只还是两只?” 你说一只,他喊道: “喂——又来咸浆一碗,加只蛋。” 你原是只想喝咸豆浆的,如果他问“要勿要加鸡蛋”,你会答“勿要”,而他问“鸡蛋一只还是两只你便去考虑两只太多,一只就够了——上海人这点偷换概念的小伎俩,施之于外省来的旅客,可谓稳扎稳打,除非是本地的“人精”,就不甘于被摆布: “喔,老先生,侬早,请坐,甜浆咸浆?” “咸格。” “好,咸浆,鸡蛋一只两只?” “今朝勿要哉。” “哪能拉?” “昨日被侬噱进了。” “啊哟哟,侬老人家真是,鸡蛋吃勒侬肚皮里格,又勿是请我吃,侬钞票麦卡麦卡,豆腐浆里勿摆蛋赛过八月半唔没月亮,阿是?好,侬阿要辣油?” “我是相信吃辣格!” “好,嗳——咸浆一碗重辣,鸡蛋拣新鲜大点格,马上就来!” “概念再次偷换——上海人擅长在饮食男女等细节上展施小伎俩,多半总是收效的,因之自我感觉个个光滑良好,如鱼得水的水其实都是鱼,然而却就此优哉游哉逝者如斯夫。即使轮到整个大都会被偷换了大概念,上海人还是以为靠微型的概念偷换,便足与巨型的概念偷换相周旋相抗衡,似乎愈是绝处愈能逢生,而且夹缝里发了财。租界期如此,孤岛期如此,日据沦陷期如此,胜利光复期如此,如此这般期如此,直到永远。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猪大肠叫“圈子”,鸡肫肝称“时件”,青鱼肉脏曰“秃肺”,狗脔讳“香肉”:蛙腿号“樱桃”,鱼尾则“豁水”,那中段者“肚裆”;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谧“金银蹄”,形容黄鱼炸得蓬松,乃名“松鼠黄鱼”,嫌“鳖”不韵,改字“圆鱼”,或“甲鱼”、“水鸡”,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裙边”,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鳃鲈鱼”,矜贵若翻螂嫖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


京菜——源出山东,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介事,引人想入非非,而调理纯正,盘式雍容,菜中之缙绅也。 粤菜——有“海派广东菜”之称,淡雅清爽,于若生若熟中见技巧,品名花俏,用料淫奇,神妙处处大有仙趣,菜中之丽姝也。 川菜——标榜“七味”:酸、甜、麻、辣、苦、香、咸。“八滋”:麻辣、鱼香、酸辣、怪味、红油、干煸等;实则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也; 扬菜——镇江世系,刀工精,主料明,和顺适口回味醰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将入相者也。再者,维扬细点,允为隽物。 本帮菜——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魚樱桃、虾子乌参,尤其是一道以生煸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遐迩闻名。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春笋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黄勿沾油。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黄,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精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夜戏散场,压轴性的喧嚣闹忙过后,上海整个疲乏不堪,到处油污脏水废物垃圾。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秽黑得无有倒影,蒸发着酷烈的辛臭。野猫在街口哀鸣。窗子一扇扇熄了。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淡而分明。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暗暗讨饶,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旋落。 等到江海关的大钟一敲,晨光一照,报童一喊,垃圾车一过,商店的千门万户一开,上海又上了海,精神一小时一小时抖擞起来。


大约廿世纪二十年代初到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就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倘若谁来说,这些屋子,全没人住,也不能反证他是在哄我,因为是下午,晚上窗子有灯光,便觉得里面有人,如果孤居的老妇死了,灯亮着,死之前非熄灯不可吗,她早已无力熄灯,这样,每夜窗子明着,明三年五年,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幸亏物无知,否则世界更逼促紊乱,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的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地躲躲闪闪,一代代蹙眉窃笑到今天。


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靠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诺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


如果我端坐着的岸称之为此岸,那么望见的岸称之为彼岸(反之亦然),这里是纳蕤思们芳踪不到之处,凡是神秘的象征的那些主义和主义者都已在彼岸的轮廓丛中,此岸空无所有,唯我有体温兼呼吸,今天会发生什么事,白昼比黑夜还静(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空气煦润凉爽,空气也凝定不动,渐渐我没有体温没有呼吸,没有心和肺,没手也没足(如果感到有牙齿,必是痛,如果觉得有耳朵,那是虚鸣)我健康正常,所以什么都没有,目不转睛,直视已着对岸参差重叠的轮廓前后凹凸地耸峙在蓝天下……要发生的事发生了——对岸什么都没有,整片蓝天直落地平线,匀净无痕,近地平线绀蓝化为淡紫,地是灰绿,岸是青绿,河水里,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重重叠叠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像一幅倒挂的广毯——人类历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与生命同在,与生命相渗透的文化已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们仅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如果我转过身来,分开双腿,然后弯腰低头眺望河水,水中的映象便俨然是正相了——这又何能持久,我总得直起身来,满脸赧颜羞色地接受这宿命的倒影,我也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那么满怀什么呢……起风了,河面波灏粼粼,倒影潋滟而碎,这样的溶溶漾漾也许更显得澶漫悦目——如果风再大,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人的伤感情调无不可厌,物的伤感情调却普遍可爱。


我的大甥在“哈佛”攻文学,问他的指导教授:美国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教授说:“山洞文明。”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洪水——大甥认为这个见解绝妙,我亦以为然。 当我刚迁入此六十一街三十W.APT时,也颇有山顶洞人之感。看门大员力拒野兽,我便可无为而治。储藏食品的橱柜特多,冰箱特大,我的备粮的本能使我一次出猎,大批带回,塞满橱柜冰箱,一个月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这岂非更像原始人的冬令蛰伏——是文明生活的返祖现象。想想觉得很有趣,再想想又觉得我自己不是智者,而且单身索居,这山洞委实寂静得可怕,几个星期不下楼不出门,偶然飘来一封信,也燃不起一堆火。山洞文明不好受。


我就是受苦吃亏在老是要想到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


“隐私”,“自然生活”,昆德拉乐谈的一而二、二而一的话题,“任何揭人隐私的行为都该受到鞭挞”。谁来鞭挞呢?“隐私”原本不成其为“权利”,当它受到邻人般的警探和警探般的邻人昼夜作践时,“隐私”才反证为神圣。因此,一旦到了争隐私的时候,必是万难拥有隐私了。而专以摧残隐私为能事、乐事者,却看准被虐者的弱点,久而久之的作践,使人丧失私生活的界范,再久而久之就泯灭了私生活的意识。


昆德拉毕竟经历过来,他看清幼稚无知是青年的宿命特征,黑白分明的道德观加上罗曼蒂克的情绪爆炸力,正好被极权的恐怖统治者充分利用,一代青年老去,另一代青年上来:……极权主义没有年龄,就这样,总归是没有年龄的东西支配有年龄的东西。


人们在俯首听令时,甘于殉从最简明易行的令,宗教早就试验了这类庶民的心理取向。贯彻一种酷烈的意志,以采用几个字、两三句烙印鲜明的话最能生效,最富诱惑力。初受政治教条的控制时,哗嚣折腾中,来不及联想到人的极权乃是神的极权的变相和加剧,等到有所察觉,人的极权的机械器械系统性的完备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极权的模式之上了。


有个捷克人,申请移民签证,官员问: “你打算到哪里去?” “哪儿都行。” 官员给了他一个地球仪: “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转了转,对官员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Milan Kundera 2017年03月15日 12时53分 渡江的轮船上站满了人,我挤到船头,倚栏迎风——是我的谬见,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乐,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乐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导管会破裂。真正构成世界的是像蓝衣黑伞人那样的许许多多畅通无阻的导管。如果我也能在啜泣长叹之后把伞挥得如此轻松曼妙,那就好了。否则我总是自绝于这个由他们构成的世界之外—他们是渺小,我是连渺小也称不上


话说人际关系,唯一可爱的是“映照”,映照印证,以致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彪炳了一部华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宋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若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美貌是一种表情。 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 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 这个意思既蕴藉又坦率地随时呈现出来。 拥有美貌的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换言之,人的某些无耻的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作出来的。就文句而言,还是“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这样比较清通。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云,密得不能进去踱步。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像日日有人洁除;为什么,什么意思呢,神圣之感在我心中升起……继而淡然惋惜了——那山上的居民,山下来的商客,为的是吃笋,买卖笋干,箬叶可制鞋底,斫伐以筑屋搭棚,劈削而做种种篾器,当竹子值钱时,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织。更有画竹,咏竹,用竹为担,为篙,为斗械,为刑具——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


另外(难免有一些另外),中国人既温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闷逼使“人”有所象征,因而与自然作无止境的亲嫟,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两则谐趣:金鱼、菊花。自然中只有鲋、鲫,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宝贵而不值钱的光阴,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侣,化畸形病态为固定遗传,金鱼的品种叹为观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单调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笼络,作纷繁的形色幻变。菊花展览会是菊的时装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题名,巧妙得可耻——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却千年不易,不劳费心的行当干了一件又一桩,苦闷的象征从未制胜苦闷之由来,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鱼、菊花这类小节上任人摆布,在阡陌交错的大节上,如果用“白发三千丈”的作诗方法来对待庄稼,就注定以颗粒无收告终,否则就不成其为“自然”了。


“自然”对于“人”在理论上、观念上若有误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园,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栏,五粮丰登,然后群莺乱飞,而且幽阶一夜苔生——历史短促的国族,即使是由衷的欢哀,总嫌浮佻庸肤,毕竟没有经识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无数细节上甘苦与共休戚相关,即使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钟毓……海外有春风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枫,随之绵衍到煎鱼的油香,邻家婴儿的夜啼,广式苏式月饼。大家都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错了似的。因为不能说“错了的春风,错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说不尽然、不完全……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邻家的婴啼似同隔世,月饼的馅儿是百科全书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华夏今中国的观念、概念、私心杂念……乡愁,去国之离忧,是这样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以上摘自: 《哥伦比亚的倒影》
《哥伦比亚的倒影》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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